新叶昆曲,山村里的大雅遗音
日渐隐没的金华昆曲
浙江是昆曲走出江苏向全国流布的第一个省份。自清代乾、嘉以来,除了在杭嘉湖一带与苏州同属一个昆曲小圈的昆班外,在宁波、金华和温州三地出现了当地土生土长的演员组成的昆班,形成了具有地方文化特色的甬昆(宁波昆曲)、金昆(金华昆曲)和永昆(温州昆曲)。这三大昆曲支派生根于民间,与杭嘉湖地区的昆曲分庭抗礼。
如今,甬昆早已风流云散无处可寻,永昆因为有着一个永嘉昆剧团似乎还活得挺滋润。剩下金昆,在1969年最后一个金昆专业剧团——武义昆剧团被撤销后,这些年民间的坐唱班、太子班(浙西对民间剧团的称呼)一直随着时代的变化时隐时现。有关“金华昆曲”的情况,《中国昆剧大辞典》中有如下记载:“金华昆曲,亦称“婺州昆腔”、“金华草昆”,系昆山腔支流。流行于旧婺州(金华)、处州(丽水)、衢州、严州(建德)府属各县。前辈艺人传说,金昆为苏州昆腔艺人因避兵灾,逃转金华,带来传播。清道光十九年(1839)前已很盛行,班社多达二十余副,称为金昆大班,影响由浙西远及浙南。”
上世纪三十年代,著名的“传字辈”的仙霓社在江浙一带颠沛流离,最后在日军空袭上海的炮火中散班。与此同时,不过两三百公里外的金华、衢州、建德一带,却还有十四副全昆班。这些昆班多以班主的姓氏加上“金玉”或“春聚”等而取名,它们分别是黄金玉(金华)、徐春聚(浦江)、钱春聚(义乌)、蒋春聚(金华乡下)、周春聚(衢州)、方春聚(建德)、胡春聚(金华)、何金玉(义乌)、金联玉(义乌佛堂)、蒋金玉(金华马门头)、庄金玉、金聚玉、周春玉(浦江)等。
新叶村的戏台上日常演出的是火爆炽热的婺剧了
后来在婺剧的冲击下,这些班社中的艺人才慢慢改搭婺剧班社。当最著名的何金玉班在端午节最后唱了一次《白蛇传》后散班时,时光已经到了1951年。补说一句,何金玉班中培养的一个女花旦叶金钗曾在上世纪80年代被邀请到苏州,传授过《思凡》。
历史上金昆的职业昆班虽已全部报散,但是农村中的业余活动却不绝如缕。从金华兰溪改划杭州建德的新叶村昆班便是其中的一个典型。
玉华山下的农村昆班
新叶村位于建德市南部的大慈岩镇,处于杭州、金华、衢州三市交界,是有着八百年历史的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。叶氏家族背靠玉华山,在山下建起了大片的住宅。几百年来,这片村庄一直号称玉华叶氏,真到解放后才改名新叶村。新叶村里至今完好地保存着16座古祠堂、古大厅、古塔、古寺和4座古戏台、200多幢古民居建筑。海内外古建筑专家誉其为“中国明清建筑露天博物馆”。整个村子四面被群山环抱,村子中心是白墙黑瓦的明清风格建筑,四周是大片的农田,风景优美。新叶村民风纯朴,有着强烈的宗族观念,以家族制度维系着传统的文化和信仰。新叶村人崇尚读书求学,有着尊师重道的传统,以“耕读传家”为生存信条。
《点绛唇》、《大开门》、《四边静》
新叶人爱看戏,村中有有序堂、旋庆堂、荣寿堂、崇仁堂四个戏台。村中同时几个戏班演戏,如果昆班不开锣,其它戏班一概不能动响器。
晚清以降,新叶村中演昆曲之风渐渐兴盛。只听别人唱不过瘾,不妨自己也唱起来,光绪年间村里组了一个“义庆昆腔坐唱班”,当时唱的折子有《荆钗·行路、逼钗》、《琵琶记·糟糠》等。到了上世纪初,新叶村附近各村之间的昆曲坐唱班之间经常相互交流,新叶村的坐唱班曾经聘请邻村上方村的方初明、方旭根、方明根等人来村中教授拍曲,踏戏就放在村中旋庆堂。1931年,经村民叶海丰提议,建立太子班,请人教身段,置办行头、盔箱,开始对外演出。第一次演出地点设在村中的旋庆堂戏台。上世纪的四、五十年代是村里昆曲繁荣阶段,共培养出两代70多名演员。1958年,村里从兰溪伍家圩昆腔班购得一批戏装道具,成立了半农半艺的新叶昆剧团,演出范围扩大到建德、金华、衢州三个地区。1965年,剧团解散。文革后,虽经叶昭标等老演员的多方呼吁,由于种种原因新叶昆剧团一直没有再能重建。坐唱班虽一度恢复起来,但再也没有年轻人加入了。
新叶村的昆班的演出剧目包括《通天河》、《火焰山》、《九曲珠》、《白蛇传》、《折桂记》、《金棋盘》、《花飞龙》、《飞龙凤》等十一本大戏。从剧目名字上看,新叶昆曲不重《西厢》重《西游》。《通天河》、《九曲珠》、《花飞龙》等剧目都是金昆独有的剧目。这些戏通俗易懂、契合浙西农民口味,多演武打戏和神话戏,表演上动作夸张,表情夸大,风格朴素、粗犷。在长期演出实践中,这一支昆曲吸纳了高腔、徽戏、乱弹的优点和长处,并结合自身实际,别出心裁地消化、嫁接了一些富于生活气息的形体动作,表现手法别具一格。新叶昆曲的折子戏有《排八仙》、《雪里梅》、《醉菩提·石洞伏虎》、《琵琶记·糟糠》、《浣纱记·寄子》、《烂柯山·痴梦》等,这些折子被称为“前找”,在开场前演出,因安静细腻,颇为文人所青睐。这些戏中,还有一折常唱的《火焰山·狐思》颇有来头:据说“传字辈”中的姚传芗曾向钱宝卿学演此折,不料刚学了开头,钱宝卿便离世了。姚传芗老先生曾经感慨这折戏已成绝响。但是无人知晓,让他一直引以为憾的《狐思》竟然还藏在这个小山村里。
2014年浙江永康
走在村里的街巷,这些密密麻麻的街巷最宽的近3米,最窄的不到1米。道路两侧房子高而封闭,巷子窄而幽深。封闭的白粉墙和纵横交错的街巷将户与户、房子与房子又连成一个有机、有序的整体。在密如蛛网般的小巷里穿行,犹如置身于迷宫。随着曲折的村巷而行,一阵风过,听到几声锣鼓。循声而行,还能听得咿咿呀呀的吟唱声。
走到有序堂里,原来是新叶昆班正在带弟子排练学戏。十多人围坐在长桌前,一人面前摊着一本唱本,边跟着笛子哼唱,边用手在桌上打着节拍。仔细看他们手上的本子,与其说是曲谱不如说是剧本更合适。因为这些曲谱上面只有板眼,没有工尺,老师怎么教,他们怎么学。一旦遇到了老师也没学过的戏,拿着这些点满了点和圈的唱本,便像拿着天书一样。问他们为什么上面没有工尺,他们一脸的理所当然:“我们祖宗传下来的曲本就是这样的。这些曲牌我们都会,每个曲牌的路数是一样的,老师教我们怎么唱,我们就怎么唱。”问及如果老师不教的话呢,他们也是一脸的理所当然:“那就拿着曲本也不会唱了。”
从中可看出金华昆曲的记谱是不完备的
《铁冠图·刺虎》[脱布衫带叨叨令]
看过弟子们的学唱,回望有序堂的戏台上,有一副颇值得玩味的楹联:“曲是曲也,曲尽人情,愈曲愈明;戏是戏也,戏推物理,越戏越真。”戏剧的情节是曲折的,用来反映人世,情节越曲折越能折射人世道理。台上的戏是假的,但是与人世道理相同,越是假的戏越像是真的事。新叶昆曲这些年的风风雨雨,何尝不是蕴含在这副对联中。
站在有序堂光可鉴人的青石板路上,觉得石板被踩得这么光滑是不可思议的。多少个春秋冬夏里,多少人在这石板路上行走,这种光滑不仅仅是历史和岁月的记录,更是新叶昆曲为代表的文化传承的踪迹。
寻访新叶昆曲
2003年的春天,我见到了吴新雷先生编的《中国昆剧大辞典》有“新叶义庆坐唱班”(又叫义庆会)一个辞条,便打电话问家住新叶村的高中同学是否还有这个坐唱班。隔着电话,我都似乎看见了他那张茫然的脸,因为他回答我:“唱戏啊?我们村年年三月三都要唱好几天的戏。唱戏都在万年台上唱的,怎么会坐着唱呢?”那年暑假,我第一次闯进了新叶村。
从老家到新叶村仅仅70余公里,却要换三次车。一早出门,到了村里已经是中午了。那时的新叶村还未开发,连驴友都不大知道这个古村。到了村里,我见到老人便问唱昆曲“义庆会”在哪里,结果个个摇头。后来有人提醒,你说的是不是昆腔?我一愣,昆腔,只在书上见到的词却活在新叶人的嘴里,连忙点头说是。结果不少人都说唱过,再一问,参加过的不是叔叔伯伯,便是哥哥姐姐。偶有一两个说自己能唱的,唱了几句后,羞赧地说后面忘记了,其实当年只是边上听听时学会的。有人告诉我,石塘边有个叫“昭耿花旦”的以前唱过“哑背疯”,还到寿昌参加过比赛。我寻到叶昭耿家中,84岁的老人风瘫在床,抖抖索索地翻出了一张年轻时的证件照给我看,说是50年代去寿昌县(当时新叶村属寿昌县,1958年并入建德县)参加比赛前拍的。照片上清秀的脸,让人对他青年时表演的“哑背疯”浮想联翩。然而,表达困难的老人没有体力和我说太多,说了十来分钟就不再说话了。大约三点,离村的末班车就要开了,村中没有住宿的地方,我只得匆匆离开。第一次与新叶昆曲的交会便这样草草结束了。
过了两年,我不死心地又去了一次村里,听说有个94岁的唱小生的叫叶先戴的老先生还在,找到老先生,我又一次啼笑皆非——老先生耳朵近乎全聋,加上那一口听不懂的新叶话……我几乎对新叶昆曲绝望了。
曲谱的抢救与出版
2008年,一阵“非遗”热。我试探性地给建德的文化局打去电话,文化局又找到村里。当时村里的支书叶建良先生说,来来来,我帮你找人。到了村里,大慈岩镇文化员陈志昌和叶建良带我见到了叶昭标、叶汝松、叶金香、叶秀琴……叶建良告诉我,他的父亲也是义庆会坐唱班的成员,村里人对昆腔感情很深,如果文化局肯支持,他愿意在村里再组一次坐唱班。他还告诉我一个故事:上世纪八十年代,义庆会有一位叶凤新奄奄一息,坐唱班里的老人们齐聚病榻前,唱一曲《通天河·排云》中的[大红袍]送他上路。不料叶凤新竟悠悠醒转,又多活了半个月才驾鹤归西。
接下来便自然是申遗了,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时,我曾建议用“金华昆曲”之名,不料事后公布出来是“新叶昆曲”。大概是领导们想,在金华的非遗名录里没有“金华昆曲”,杭州的名录里有这个项目,怎么听都不像的缘故吧。于是,就多了“新叶昆曲”这样一个略显奇怪的名字。
不久,我带着徐宏图先生与当地文化局一道去了村里,村里大受鼓舞。接下来,村里便开始着手新一代的学员的招生,并办起了一个妇女班,暑假时还办起了一个少年班。两个班由叶昭标老师主教,叶金香等人助教。叶昭标老师自小跟着父兄在坐唱班中习艺,工二花脸,后来毕业于严州师范学校,曾经在新叶小学、大慈岩小学当过音乐老师,教起戏来得心应手。这些人中,除叶昭标先生外,无一人识谱,学戏时依旧是沿用百年前的口传心授。教习过程中,我发现如果不记谱下来,随着老辈凋零,飘荡在新叶村上空的百年昆腔声很快将消逝,由此萌发了记谱这一想法。
数年寒暑间,传习班排了戏,我便张罗着做了录像。那些因行当不全不能录像的戏,便进了录音棚录音。有时也帮助大慈岩小学排个昆曲节目,好参加建德市、杭州市中小学生艺术节……只有记谱,除了我和叶昭标老师外,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们在做这件事——不知道能不能成,不敢声张。
演出前,老艺人叶金香在为她的徒弟倪修凤整理头饰,村里置不起正式的行头,只能买这样现成的头饰来唱《思凡》
当我把记好的二十余个折子戏谱的打印稿交到出版社手里时,以为很快就可以拿到书,没想到第二轮的折磨又开始了。也许出版社所用的简谱软件的不常见,也许有唱词有宾白的稿子打起来的确很麻烦,每次校对完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。花费了两年时间,三遍校对完后,我感觉被那位从来没有见到过面的编辑活生生剥了一层皮。最后因为叶昭标老师身体以及出版经费突然到位的原因,我怀着痛恨自己的心情,匆匆地在同意印刷栏内签上了自己的名字。因为我知道书里肯定还有不少错误,这些错误会很可能随着书的出版流传下去。
拿着成书在手上,我和为本书作序的徐宏图先生发出了同样的感慨:若是记谱再晚个两三年,这件事便做不成了——今年88岁的叶昭标老人已经很难再听清我的说话;坐唱班也在前年因为正吹(金华昆曲中,笛师被称为正吹,掌唢呐、先锋等乐器的乐师称为副吹)舒永中被一场交通事故夺去了生命,加上没有资金,再也组织不起来了。
2012年底,抢救性录像后,全班合影。二排中间叶昭标,11位老人中已有2位故去
《新叶昆曲精选剧目曲谱》是目前金华昆曲唯一一本简谱曲谱,共收录了《八仙》、《单刀会·训子》、《南柯记·花报、瑶台》、《浣纱记·寄子》《雷峰塔·断桥》、《铁冠图·刺虎》、《孽海记·思凡》、《通天河·排云、出鱼、出兔、收蝠》、《火焰山·出洞、狐思、借扇》、《摘桂记·赏桂、调情、打肚、产子、说因》、《济贫》、《打花鼓》等二十余个折子戏,唱念齐全。作为编者,怀着敬畏的心,想见我将会被后人吊打——为什么你给我们留下了一本这么多错误的曲谱。面对质问,我只能说条件所限,真的对不起,请愿谅我的有限能力只能做到这样。
下一篇文章:《新叶昆曲精选剧目曲谱》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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